作者:王卉蓁 / 高雄市國立中山大學附屬國光高級中學
選讀:《十六歲的海洋課》
主題:如果明天,世界不再有烏魚
我的童年有一片海,我窮盡一生,用往後的成長經驗療癒那片寂寞的海。然而,那片海也用自身的力量陪伴著我成長,教會了我勇敢。
我是個新移民子女,媽媽娘家在印尼境內的最大島,加里曼丹,更為人所知的名字是「婆羅洲」。
印象中,那是一個依山傍水的華僑村落,我們生存在山與海的夾縫中,我的外公,即是捕魚為業。他常常穿梭在卡里馬塔海峽上,一去最少一個禮拜。在那座村落的男人,幾乎都跟外公一樣,追著海去,在海上餐風露宿,討生活;女人們,恪守本分,操持家業,男人們出航前夕,遠遠的,總會看見,一群婦女在椰子樹下編織魚網,夕陽餘暉下,她們不顯倦容,只是小心翼翼的, 打好每一個死結,編織到一個段落,她們會用全身的力氣去拉緊 繩子,唯恐一個不小心,漁網鬆脫,海人們一切辛勞淪為白工。
初次瞧見這幅景象,米勒的《拾穗》頓時重疊其上。然而,這場景並不如那幅名畫般,洋溢著煦暖、安定。看著外婆賣力的拉扯繩子,我沒有上前幫忙,不安縈繞在我的心頭,像是有蟲子正咬嚙著我的身軀,那天傍晚的不適,在隔天外公準備出航時,飆升至臨界點。
我應當瞭若指掌的卡里馬塔海峽,吞噬掉不少漁夫。那些漁夫無非是跟外公一樣,出海捕魚,更多是為了捕烏魚。我曾想過如果明天,世界不再有烏魚,是不是我的外公,我的街坊鄰居就不用在海上浮沉;是不是我就不用擔心,明天那座沙灘上散佈的, 是誰分攫碎裂的屍塊?
我厭海,有一次,外公邀請我跟著他一起出海,輕風將海水的鹹味吹起,混著赤道島國獨有的暑氣,空氣中盡是難耐的黏膩。 或許,更因為外公當時新漆了他的船隻,即使是風也無法吹散那 股一言難盡的嗆鼻氣味,我心底默念,藍色、白色、黃色,照著 外公船隻的顏色,我按耐不住,映入眼底的不再是鮮明的色彩, 而是閃爍的金星,本就混濁的空氣,經由我「加料」過後,更令人 反胃。
我怕海,我看過淺灘上,泡水浮腫的屍體,或是被浪拍得四分五裂的船板。每當外公出海,我總是不敢去海邊,我怕我看到的是我的家人,我怕我太過膽小,流下眼淚,我怕外公對如此懦弱的我失望。我無法忘記,十歲那年,我的生日願望即是,世上不再有烏魚。
我曾問過外婆,為何明知危險仍要如飛蛾撲火那般義無反顧? 外婆給的答案實際也浪漫:「因為要養家啊!沒有漁夫,這個村 落該何去何從?不過,妳不要怕海,大海很寂寞。大海的家人越 變越少了,因為人類的濫捕,所以她一直在找人陪她,這樣她就 不會寂寞了。直到,被捲入海底的人死掉,大海就會把他還給陸地,再尋找下一個人,下一個跟她一樣懦弱、寂寞的人。妳看到的這片海,其實跟妳一樣,生性膽小。她帶走的那些靈魂啊, 也一直停留在海上,沒有拋下我們,當妳發現海面風平浪靜,是 祂們安撫大海,鎮住她的孤單,那麼一來,外公就可以在海上暢 然無阻,也正因為外公是個勇敢的人、知足的人,他從來不捕過 多的烏魚,也不捕烏魚寶寶,所以大海帶不走他,也不想帶走他。」 外婆的話,溫柔又堅定地烙印在我的心底,逐漸沉澱成一片寧靜 的海,那些字句飄得很遠很遠,不曾留下一絲皺紋。
我早已遠離那片海,回到我熟稔的台灣,然而,我並沒有因為外婆的那番話而變得更加勇敢,我依舊厭水、怕海。也許這是不能免的生命歷程,我終將用我的一生克服我對水的恐懼,一次又一次的挫折,掙扎再掙扎。曾經,如果明天世界上再也沒有烏魚的願望,早已崩裂成沙。 我希望,海裡面的生物,無論是烏魚也好,磷蝦也罷,都能好好 的在大海裡生生不息。如此,我童年的那片海,就不會那麼孤單、 那麼寂寞。
我想,正如廖鴻基在《十六歲的海洋課》裡所說的吧:「沒有人真正勇敢,即使我們心裡願意肉體卻往往軟弱;當面對事故,若能以認命的態度接受,即使是逞能,也已經算是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