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葉韋伶 / 新北市立平溪國民中學
選讀:《四百歲的睡鯊與深藍色的節奏》
主題:如果明天,世界不再有鯊魚
光線昏暗,海裡是憂鬱、接近黑色的深藍,對比往昔空蕩無 比。這時,一個暗灰色的巨大身影緩緩游過,才給了無生機的畫 面增添了點生意。流線的外型、尖尖的嘴巴、細小的眼睛,頭的 兩側有鰓裂,牙齒狀的盾鱗使皮膚顯得粗糙⋯⋯。
那是地球上最後一隻鯊魚。
游過光禿禿的地面,游過曾經是珊瑚礁的石灰岩,游過一具 具的生物骨骸,不過牠並沒有理會這些,荒涼的景色在牠眼裡早 已不足為奇,只覺得好像很久沒有吃東西了,不曉得上次飽餐一 頓是什麼時候的事。就這樣,一味地向前游。
獨居許久的牠,也感覺很久沒有遇見自己的同類——自從一 次次被血腥味吸引,吃掉一隻隻從海面下沉的鯊魚身體後。
那時,水裡都是溫暖的紅色。
後來食物充裕了許多,總算不再需要依靠瀕死的同類果腹, 當時牠真是吃得不亦樂乎。只是這樣的豐收並沒有持續多久,當 海洋逐漸褪去曾經富饒的色彩,變成現在的模樣,牠也不得不習 慣飢餓的日常。
游著游著,地面已然消失,變成萬丈深淵。可仍察覺不到任 何獵物的存在,身邊只有源源不斷的水聲,環視周遭是無邊無際 的藍色,再往下就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如此地空虛,跟牠的肚子 一樣。 牠知道繼續待在這裡並無好處。望向較為明亮的淺層海面— —同類們掉下來的方向,也是海中食物最多的地方。現在,牠逼 不得已離開自己生活的深度,到海面附近去,牠餓壞了。
牠開始往上游。
明知同類們都從那裡死去,可為了活下去,牠別無選擇。但牠也 會想,或許自己應該在底下再多加找找,可能不一會兒就發現了 某隻大魚的屍體,讓牠不勞而獲⋯⋯。
不過一陣氣味襲來打斷了牠的思緒。
「是血腥味!」牠聞到了。馬上把剛才的理智拋到腦後,被 對生存的渴望沖昏頭腦,已經顧不了那麼多,猛地追蹤過去。這 是牠飢餓多時以來,第一次聞到這氣味,從來沒有像這樣興奮過, 腦中只有一個目標——吃。
「在不遠處的上方」,牠游得越來越遠、周遭越來越亮⋯⋯ 終於,牠看到了——那是隻流著血的魚,還活著,但也離死去不 遠矣。身體傾斜,垂在水中,魚目渾濁,開合的鰓蓋是牠唯一的 生命特徵。
牠毫不猶豫地衝過去,像是被蠱惑似的。本就不挑食的牠, 怎麼會嫌棄一隻奄奄一息的魚兒呢,在飢餓的自己看來,可是宛 如還活蹦亂跳般美味,像天降的禮物一樣,散發光芒。就這樣, 一口咬下。
可一咬下去就彷彿大夢初醒般。
牠感覺自己嘴巴被什麼東西刺進去卡住了,流著血,只能上升、 左右繞圈游,無法下潛,死死被困在了這個透光區域。本能地努 力掙脫——但早已餓得沒有力氣,隨著時間過去,牠感覺意識漸 漸模糊,眼前的景象越來越不清楚,癱軟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有一股力量把自己往某個方向拉⋯⋯。
蒼穹是灰濛濛的,被雲覆蓋,太陽只能在背後試圖勾勒著它 們的輪廓。而這樣的顏色反射在海上,放眼望去,空虛得好像什 麼都沒有,只有起伏的波浪使她看起來還在呼吸,世界到處都是 陰森的灰。
一艘正在收繩的延繩釣漁船,成了這樣天海一色景色中的其 他色彩。紅色船底,白色船身,停在汪洋大海中,隨著海浪浮沉。
又或者說,海上的屠宰場。
過去,有過數不清的生物,自從鉤纏上這條繩子,被送往那裡後,從此一去不復返。支繩上一條條的魚兒,都是待宰的羔羊, 不是去死,就是在前往死的路上,只有少數幾位大力士,在途中、 或者被拉上船時,從魚鉤掙脫,重回大海的懷抱。
可那樣的盛況已經許久未見。
陰天,總有種失落的感覺,心情彷彿也與那雲一樣沉重。
看著一無所獲的支繩,漁工不免心寒,曾經充滿漁穫的船, 如今也空空如也。
揚繩機沒有停過,好多魚餌,都是原封不動地被收回來。要 是以往,他肯定收魚收得不可開交;而現在,自己卻只能不停地 處理魚餌和繩子,做著簡單的重複工作。
「這樣船長一定又會生氣的吧」他想。雖然工作輕鬆許多, 可每天都必須看臉色,且被意氣用事地對待著的日子也沒好到哪去。 他已經很久沒有過上正常日子了——或者說,當自己為了錢 離鄉背井,來幹這行開始,就沒有正常生活可言。當初自己就像 大部分外籍漁工一樣,天真地滿懷希望來到這裡,卻在上船時便 感到後悔。
惡劣的環境、糟糕的待遇,孤立無援,也語言不通。想到今 天可能又會睡不足、吃不飽,船長可能還會叫他們不停落棍起棍 直到收穫有所起色為止——那簡直是一場惡夢,他就感到沮喪。 雖然手中還持續著自己的工作,可心思早已飄到了遠方,回到自己的家鄉⋯⋯。
他是為了改善家庭經濟狀況而來,可現實不僅和說好的不 一樣,像被欺騙似的,自己也變得如此狼狽,面對妻小打電話來 的問候,他都不知該如何回應是好,只能一直說著反話,以及「 一切都很好」的謊言⋯⋯。
「喂!發呆啊!有好東西上鉤了!」 同伴突然的叫喊聲,把他的心思從家鄉拉回現實。 揚繩機終於停下了。原來,自己恍神到了連魚餌被處理完了 都沒發覺,而一無所獲的窘境,終於在最後一刻有了轉機。
在最後一條支繩上,出現了一隻鯊魚。同伴們臉上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他急忙拿起勾竿,和他們合力把牠拉上來。這隻鯊魚大卻瘦, 就像先前還能捕到的其他鯊魚一樣,幾個人一起拉上來輕而易舉; 也很安靜,沒有什麼反抗的動作,只是身體小幅地扭動著,不過 有人還是興奮地執行了電擊的動作,使牠徹底沒了動靜。
他們是捕鮪的,也「真心」地沿著鮪魚的游泳路徑航行,可 仍十分容易混獲,有些不該捕的也經常上鉤,但老闆通常會叫他 們取下那些生物身上有價值的部位,然後棄之大海。
海豚、海龜、鯨魚、鯊魚,無一倖免。
感覺就和底拖網漁法一樣殘忍。
現在鯊魚就靜靜地躺著,任人宰割。儘管有些不忍,但他還 是上前熟練地割下鯊魚的鰭——因為要是敢心軟違抗命令,就有 可能接受辱罵、毆打、威脅減薪等懲罰,而且同伴不會讓他如意 的。
他們雖已安份地去做自己其他工作去了,可注意力卻不曾離 開過鯊魚。害怕牠不見似的,好像躺在這裡的不是鯊魚,而是大 把鈔票,總帶著看貴重物品的目光時常往這邊看來,卻在被自已 發現後又猛地轉過頭去,有如一群怕偷看被發現的小孩。
畢竟誰會想讓到手的寶物逃走呢,即使不忍,但他也不例外。
在這現今世界各地已經很久沒有人捕到鯊魚,魚翅價格已被 炒到天價的時候,這隻鯊魚的到來,無疑是給收穫慘淡,也生活 困苦的他們,一場盛大的甘霖,抵掉好幾次出海或許都不是問題, 有幸的話,他們可能可以分得一杯羹。而且最重要的——船長 喜歡,喜歡到之前還會刻意要他們去捕鯊,好像忘記了自己登記 的是鮪延繩釣船,每有鯊魚上鉤時,他都比捕到滿滿的鮪魚還 開心。
可以確定的是——之後有好日子過了。
割完魚鰭後,緩緩起身,抓起鯊魚的尾前凹處,像是在丟一袋沉重的大型垃圾,雖然這隻鯊魚很瘦也已經少了魚鰭的重量可一個人拖起來還是挺吃力的。他辛苦地拖到船邊,重重丟入海 中,然後看著牠下沉、漸漸不見蹤影,可直到鯊魚已經消失得無 影無蹤了,他還是一直意味深長地注視著那塊水面,神色凝重。 他知道最近都一無所獲的窘境代表著什麼,也知道這隻突然 出現的鯊魚有何意味⋯⋯。
「可誰在乎呢?」
無奈地嘆了口氣,緊蹙的眉頭放鬆起來,釋然似的抬頭望向 天空,雲朵的輪廓已然消失,變成一片深淺不一的灰。
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兒子啊,自己終於能帶給他們好日子, 成為稱職的一家之主了。老婆會感到欣慰的吧,兒子會以我為傲 嗎⋯⋯。
頓時,妻小的的笑顏好像浮現雲上。
夜幕逐漸降臨,天色愈發暗沉,但他感覺更加明亮了。 傳說希臘那位天才發明家兼建築師代達羅斯,在和兒子伊卡洛斯 用以蠟與鳥羽製成的飛行翼逃離被囚禁的高塔前,他叮囑他:「 必須在半空中飛行。如果飛得太低,沾濕水氣的沉重羽翼會把你 拽到海裡;要是飛得太高,翅膀上的蠟會因靠近太陽而融化。」
可途中伊卡洛斯被飛行的喜悅沖昏了頭,不由得驕傲起來, 不顧爸爸忠告,越飛越高。最後強烈的陽光把伊卡洛斯的翅膀 融化,羽毛四處飛散,他絕望地揮動雙手,墜海而亡。
如今,牠也因為靠近了太陽,失去了牠的「翅膀」。不敵海上 的險惡,如同所有被奪走魚鰭的鯊魚一樣。
牠感覺自己的背上和胸部左右少了什麼,無助地流著血, 無法游動。重新回到海裡的牠失去了上升的浮力,也失去了呼吸 的能力,唯有任憑身體無盡下沉⋯⋯。
而大海以死氣為牠的敗北嘆息。
周圍開始從原本略淺透點藍的灰色,轉為了深灰──這裡應該是牠生活的地方,依舊是什麼都沒有的荒涼。那一刻,牠後悔了,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離開生活圈,去到危險的上方;後悔自己 為什麼要被求生慾望沖昏頭腦,做出愚蠢的舉動。
可一切都是那麼的無奈。 牠累了,又累又睏,現在只想在這熟悉、安全的地方,好好 的睡上一覺⋯⋯。
但牠已無法在此駐足,身體仍在下沉,水色還在加深⋯⋯。
等待他的,只有永無止境的黑暗。
明天的旭日緩緩升起,在海平線上染上一層金色光暈,天空的雲已然消失,露出了純粹的湛藍面容。
日子還在繼續,魚翅價格仍在攀升,漁工們也已起床,準備 開始今天的捕魚作業⋯⋯。
可惜,以後再也看不到這樣的光景了。
海鮮、捕魚、浮潛、賞鯨......所有與海洋生物有關的名詞都 會成為歷史,而虐待動物的水族館,將成為人們看到魚類的唯一 管道。媽媽也將指著玻璃裡的鯊魚,對著兒子說:「這是鯊魚, 很可憐喔!外面已經沒有了。」
母親一邊告誡孩童,一邊卻在心裡默默懷念魚翅羹的美好滋味。
海是被映得那麼藍,我們的母親啊,即使已經被摧殘得遍體 鱗傷,她還是以這麼美好的模樣面對我們,像塊藍寶石般美麗, 彷彿一如往常,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世上已無鯊魚,一場巨大的改變正在蠢蠢欲動⋯⋯。
陽光透進大海──那副只剩呼吸與外表的空殼。
可鯊魚再也感覺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