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30日 星期四

臺灣有毒魚類的介紹和其毒理機制的運作

 


|  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特聘講座 嚴宏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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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洋與太平洋交界處有一片被稱之為「珊瑚金三角」(Coral Triangle)的海域,其北端是菲律賓,東端是索羅門群島,西端是印尼,涵蓋的總面積約為六百萬平方公里,約佔地球1.2%的面積,被認為是全世界的海洋生物多樣性的中心(圖一)。臺灣位於金三角的北端外圍,因為物種外溢的效應,雖然臺灣的海岸線雖然只有1520公里,面積小於世界的萬分之一,但物種卻非常豐富。據統計有3300種以上的魚類、超過2500 種貝類、600 多種甲殼類、150 種以上的棘皮類動物……等。生物種類如此繁多,有毒的魚類當然也不少。

根據已發表的研究文獻加以分析,臺灣有毒的魚類所含有的毒性分泌物,可以歸類為三大項,分別為棘刺毒、食物毒與接觸性毒。「棘刺毒」來自於有些魚的硬棘上有毒腺,若是不小心被刺到,其毒腺就會釋放毒液進入傷口,並造成人體損傷;「食物毒」則來自生物在體內合成的有毒化合物,若人們不慎誤食便會對自身造成危害;「接觸性毒」則來自於生物體表上的有毒黏液,當這些黏液直接接觸皮膚時,就會對人體產生毒害。以下我們將介紹這三類魚毒的作用方式。


圖一: 珊瑚金三角範圍 (來源:Wikimedia Commons


棘刺毒

臺語中針對本土毒魚排名有句俗諺:「一魟、二虎、三沙毛、四臭肚、五變身苦。」這裡指的「毒魚」並非指吃下去會中毒,而是牠們身上都帶有魚棘刺。若不幸被刺到,輕則會感到局部疼痛與紅腫,重則會導致死亡。讓我們一一細說這五種魚毒作用的方式。


一魟

俗諺裡的「一魟」泛指燕魟亞目魚類(Myliobatoidei),牠們的尾巴帶有毒刺,若不幸被刺傷則會造成死亡。澳洲知名的節目主持人「鱷魚先生」史帝夫.厄文便是不幸被魟魚毒鉤刺進心臟而亡,而在臺灣也有釣客被魟魚所傷的例子。20181016日《自由時報》上有條獨家報導,標題是:「男釣客倒臥海邊,疑遭魟魚刺死」。照片顯示一位呂姓男子倒臥在大園工業區的防波堤邊,身旁有隻釣杆和一尾魟魚。男子的右手臂上有兩個穿刺孔,而魟魚尾鰭的棘刺上則沾有帶血的人體肌肉組織。警方研判,應是釣客要取下上鉤的魟魚時,被棘刺穿刺到手臂導致毒液進入體內而亡。

從新聞報導的照片判斷,造成釣客死亡的魚,應該是古氏土魟Neotrygon kuhlii。其背部有許多藍點,因而又有個英文俗名為「藍點魟」(Bluespotted ribbontail ray)。牠的分佈地點為印度洋、印度尼西亞、日本南部以及南海等海域,在臺灣則喜好棲息於沿岸河口等底部平坦的泥沙區。在牠的尾鰭上,有根長約五至十公分長的棘刺。魟魚是軟骨魚,因此牠的棘刺不是硬骨,而是經由組織礦化而形成類似象牙質的構造。在這毒棘的兩側,有小鋸齒狀的構造,像是倒鉤的突出。棘的外層是外皮鞘,內含有腺上皮細胞,形成毒腺。當毒棘刺入人體內時,外皮鞘會被破壞,毒液就會被注入人體內。

一篇2007年的研究指出,魟魚毒液主要成分是含有蛋白質的化合物,但無法解釋為何帶有毒性。後來在2014年的研究中,透過生物學裡「蛋白質體學」(proteomics)和「轉錄組學」(transcriptomics)兩種分析方法,發現魟魚毒液有三大成份,分別是半乳糖苷結合蛋白質(galectin)、半胱氨酸蛋白酶抑制劑(cystatin)和過氧化物氧還蛋白(peroxiredoxin)。這些成分瞬間進入人體內會導致細胞凋零、干擾生化作用和細胞的過氧化等反應,因而形成毒性。呂姓釣客的死亡,正是因為被魟魚刺傷後,這些有毒蛋白質瞬間進入其體內而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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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氏土魟

二虎

臺語俗諺所指的「二虎」,是鮋科(Scorpaenidae)中蓑鮋亞科下的七種魚,英文通稱為獅子魚(lion fish)。其中,最常見的是斑馬紋多臂蓑鮋Dendrochirus zebra。牠們的胸鰭和背鰭鰭條上有棘刺,末端有毒腺,被獅子魚毒棘刺傷後,毒液會進入人體並立即引起疼痛,五分鐘內疼痛感會逐漸擴散至四肢,接著廣布全身。最初傷口會呈青色,其周圍會紅腫、發熱、麻痺並起水泡。也可能引起傷患包括嘔吐、頭痛、發冷汗、發燒、關節痛、麻痺、虛脫、休克及心臟衰弱等症狀。中毒較輕者在二至三小時後疼痛會減輕,中毒嚴重者其疼痛感將會持續數日。

1989 年的一項研究發現,獅子魚的毒液裡有一種叫做「乙醯膽鹼」(Acetylcholine)的神經傳導物質,但是因為濃度過高,因而會迅速干擾神經傳導,使神經訊號無法傳遞。

當研究者將分離出來之蚌的心臟,浸泡到毒棘的抽取液中,發現隨著濃度的增加,其心律會隨之降低。同樣的反應,也發生在青蛙的心臟,它的收縮力會因毒液的濃度增加而減低。2002年的一項研究則顯示,雖然老鼠的心跳也會因獅子魚毒液而降低,但若是對老鼠先注射獅子魚毒的抗血清,就不會有任何影響。

根據上述的實驗結果,釐清了獅子魚的毒液是透過干擾神經傳導的機制,而造成毒害。慶幸的是在臺灣迄今沒有因獅子魚毒液而導致死亡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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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馬紋多臂蓑鮋


三沙毛

毒魚榜上排第三名是俗稱沙毛的「線紋鰻鯰」Plotosus lineatus。牠們分佈於沙底岩礁地區的潮間帶水域,是群集性的魚類,由於牠們經常會圍繞成球狀游動,因而被稱為「鰻球」。其胸鰭和背鰭的硬棘兩側有毒腺的分佈,當人們去碰觸牠時,若不小心被棘刺穿過皮膚,毒液便會隨之進入體內,而導致傷口處疼痛、紅腫,且血壓會瞬間上升,並產生心律不整、嘔吐、畏寒,以及暈眩的反應。

1986年東京水產大學(現稱東京海洋大學)的團隊對其毒腺所含的毒液加以分析,發現是蛋白質性的成份,並以三種不同動物進行實驗後發現,毒液對兔子的紅血球會造成溶血的現象。若將毒液注射到老鼠身上,按其體重計算劑量,一公斤施打29.3毫克,觀察24小時後,實驗老鼠中有一半會死亡;若注射量為15毫克時,其注射部位會有水腫的現象出現。若將稻田魚浸泡在每cc含有375毫克毒液的水中,兩小時便會讓牠們死亡。之後同一團隊在1988年從線紋鰻鯰的毒液分離出兩大成份:毒物 I會導致死亡,毒物 II會導致死亡和溶血。在2011年時,這一團隊使用分子生物學的方法,鑑定出毒物 I 的分子量為35,000道爾頓(由317個胺基酸組成)。毒物 II 的分子量為37,000道爾頓(由315個胺基酸組成)。這兩個分子與已知會造成細胞膜破孔的破孔毒素(natterin)的構造很相似。

2002年時馬偕醫院竹圍分院急診處的四位醫生,聯名發表了一篇論文,分析了1999年至2000年被線紋鰻鯰的棘刺扎到後前往就診的14例案例。傷者全是男性,發生時間在5月與9月各一次、10月七次、11月三次、12月二次。時間只有一次在白天,其它都是夜間或午夜時分。發生地點分別為淡水商港八次、臺北港三次、淡水海邊二次與淡水河口一次。被刺傷的時機點都是釣客從魚鉤取魚時,被棘刺刺到手指。其中只有三例需要住院觀察。治療時間為幾分鐘到十多天不等,傷口疼痛時間為三至九十天。從這些數據可以看出,線紋鰻鯰是夜行性的魚類。傷口疼痛時間的長短,應該與被注入的毒液量有關。由於釣魚是男性喜好的活動,因此傷者以男性為大宗。我們也能從這些案例看到被線紋鰻鯰刺到並不致死,若讀者不幸受傷也不用太驚慌,請立即前往就醫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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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紋鰻鯰


四臭肚

臺灣毒魚榜排名第四的「臭肚」星斑臭肚魚Siganus guttatus之所以臭名遠播,是因為牠是吃海藻類的素食魚類,有特別長的腸道,並依靠腸內共生的細菌消化吸收藻類。一但牠被捕獲死亡後,腸內細菌會持續的發酵,而腸內的食物會腐敗。漁民將牠「開腸剖肚」後,體內的惡臭也隨之傾瀉,因而得名「臭肚魚」。這種魚的背、腹、胸、臀鰭都有刺,鰭棘的側溝兩旁有毒液腺,由此分泌毒液,人們被刺到後會產生劇痛。從臭肚魚毒液純化出來的萃取液,可以導致雞、羊、人類的紅血球溶血,也會對肝臟和綠猴腎細胞(vero)的細胞株造成死亡。當吳郭魚Oreochromis mossambicus成魚被浸泡在臭肚魚毒的粗萃取液中,其24小時半致死濃度是每公升水含有2.97cc的粗萃取液,可以算是劇毒。但關於其毒液的組成成分,迄今仍尚未被釐清。


星斑臭肚魚


五變身苦

毒魚榜上的最後一位「變身苦」的中文學名是「黑星銀䱋」(Scatophagus argus)。那為何會俗稱牠為變身苦呢?主因是人們在殺魚、清腸的過程中,很容易將其膽囊弄破,膽汁沾染了腹腔後,魚肉吃起來會變得很苦,因此而得名。

除了魚肉的苦味外,這種魚的背鰭、胸鰭、腹鰭和臀鰭上的棘刺基部還帶有毒腺。如果棘刺插入人體,會產生灼熱感和劇痛。2016年的一篇研究發現,魚毒萃取液中濃度只需一毫克就可以造成人類紅血球細胞的65%溶血,濃度高達三毫克時,則會造成100%溶血。這是因為該魚的毒液含有一種名為磷脂酶CPhospholipase C, PLC)的物質,目前還不清楚磷脂酶C在毒液中扮演的角色,但知道它可以干擾血球細胞膜電位的平衡,從而導致紅血球溶解。研究者們還將萃取液注射在老鼠後肢,並發現其注射處會出現水腫反應,且反應的程度與萃取液濃度成正相關。這也驗證了毒液中有降解蛋白質(proteolysis)的反應,因此會導致水腫。


黑星銀䱋


將前述臺灣五大毒魚列出牠們的種源關係圖(如圖二),可以發現牠們之間沒有直接的親源關係。也就是說:牠們棘刺上帶有毒腺能分泌毒液,是各自獨立演化出來的。臺灣產的毒魚,當然不只侷限於這五種魚。
例如: 黑帶稀棘䲁(Meiacanthus grammistes,英文俗名fang blenny)的牙齒上有毒腺,被咬到不會有痛覺,而毒液卻是類似海洛因的麻醉化合物;當這種化合物與被咬到的動物體內的類鴉片受體(opioid receptor)結合後,會產生鎮定效用,抑制敵人的行動。屬於瞻星魚科(Uranoscopidae)的鰧魚胸鰭很大,其上方有兩枚具二溝槽之強棘,其基部有毒腺能釋放毒液。還有俗為石狗公英文俗稱為stonefish)的毒鮋屬魚類(Synanceia),如玫瑰毒鮋(Synanceia verrucosa), 牠的背鰭上有1214根棘刺,基部有毒腺,能分泌神經毒素,毒性足以令人致命。好在牠長相不佳,人們沒興趣食用,因而不會太有機會對人類造成危害。


圖二:臺灣毒魚的種源關係圖


食物毒

饕客因誤食河豚(魨)肉而死亡的新聞時有耳聞。誤食河豚的人主要會有以下的反應:第一是口腔四肢異常感覺(paresthesias);第二是腦神經(cranial nerve)失常; 第三是虛弱導致癱瘓;第四是噁心或嘔吐。而中毒的主要原因是河豚體內的肝臟、皮膚和生殖器上,累積了大量的河豚毒素(tetrodotoxin, TTX)。對一位體重為60公斤的成人,只要吃下19.8 毫克的河豚毒素就會致死。河豚毒素為何會致人於死,一直是困擾研究者許久的問題。

1964年時服務於美國杜克大學的永橋敏夫教授和他的同事約翰·威爾森·摩爾(John Wilson Moore),使用「細胞膜電位測定法」,發現河豚毒素分子會與細胞膜上的鈉離子管道結合,而卡在通道口上,使得鈉離子管道無法開或關,電訊號無法傳遞,因而導致食用河豚的人死亡。

後續的研究發現河豚腸道內的細菌,會將河豚吃到的藻類轉化成河豚毒素,並將它儲藏在肝臟、皮膚和生殖器內。在宜蘭頭城地區的漁民們,在春季河豚被沖上沙灘時,會去捕捉牠們,並將之蓄養在池塘內。用魚飼料餵養約三到四個月後,日本商社會派人來採樣,經過生化檢定後,若河豚沒有毒性反應,就會將河豚採購送回日本去享用。這就代表,若河豚沒能從環境中攝取藻類,體中的細菌就無法合成河豚毒素。但是河豚毒素並不侷限於河豚身上。研究者們發現在臺灣產的藍圈章魚Hapalochlaena sp.)和許多斑蟹、愛潔蟹身上,也發現有河豚毒素的存在。

香港人喜好吃捕獲自野外的大型的東星斑、老虎斑、燕尾星斑、紅槽(銀紋笛鯛, Lutjanus argentimaculatus)。但歷年來都有人因吃這些魚而有腸胃、血管和神經中毒的現象。研究者們發現到,是因為這些魚類體內的雪卡毒素(ciguatoxin, CTX)進到人體內而導致的。雪卡毒素是經由底棲微藻類,如Gambierdiscus toxicus等渦鞭毛藻類,分泌產生的神經性毒素,經過食物鏈向上層逐漸形成的生物累積,從而影響到人類。澳洲的資料顯示,即使是同一種魚,雖然體型大小一樣,但在不同水域時,體內的雪卡毒素濃度也會有差異的,主要是取決於當地的藻類物種的組成。雪卡毒素作用的機制,剛好與前述的河豚毒相反,它會使得細胞膜鈉離子管道保持常開,鉀離子管道關閉和干擾鈣離子管道的開與關,使得細胞腫大。但在臺灣這幾種魚,都是漁民們養在池塘中,吃人工飼料長大的,因而不會有雪卡毒素累積的食安問題。


河豚


接觸性毒

上述毒性排名第三的線紋鰻鯰(Plotosus lineatus除了胸鰭和背鰭的棘刺兩旁有毒,毒腺可以分秘毒素外,牠皮膚上的棒狀細胞也會分泌含有溶血因子和水腫因子的毒素。不過接觸的人手上只要無傷口,毒液就不會對人體造成傷害。


結語

這篇短文介紹了幾種臺灣本土常見的有毒魚類,和這些毒液作用的生理機制。但有一個共同而未解的大問題是:為何這些魚類不會被自己所合成的毒液所害呢?

2017922日《科學》(Science)期刊上的一篇論文,報告了產於南美的三色箭毒蛙(Epipedobates tricolor皮膚上所合成的表巴蒂啶(epibatidine),會卡在大多數脊椎動物的菸鹼型乙醯膽鹼受體(Nicotinic Acetylcholine Receptor, nAChR)上,使得神經訊號的傳導被阻斷。經過基因的定序,發現三色箭毒蛙的受體在第106位置上的胺基酸是白胺酸,而其他動物是苯丙胺酸。透過點突變的處理和電生理的記錄,發現在細胞株上,表巴蒂啶不會與白胺酸結合,因而不會毒害自己。但三色箭毒蛙需要使用乙醯膽鹼作為神經傳導物質,因而在108位置上的胺基酸突變成胱胺酸, 使得訊號能正常傳導,而其他動物是絲胺酸。因為在受體上有這兩個胺基酸的突變,使得表巴蒂啶可以對其它動物產生麻痺的毒害,卻不會危害到三色箭毒蛙自己。巧的是四天之後,發表在《美國國家科學院期刊》(PNAS)上的一篇論文,則是報告了金色箭毒蛙Phyllobates terribilis是如何避免被自己合成的蟾毒素(batrachotoxin, BTX)所毒害。蟾毒素進入其它動物體內後,會與細胞膜上的電壓門控型鈉離子通道上的天冬醯胺酸的受體結合,而阻斷了電訊號的傳導。但是在金色箭毒蛙身上,這個胺基酸則是突變成蘇胺酸,這樣蟾毒素就不會與鈉離子通道結合,而避免傷害到自己。

這兩項在箭毒蛙身上避毒機制的新發現,給我們的啟示是:上述的臺灣有毒魚類不會毒害自己,應該是已演化出類似箭毒蛙的「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分子機制。詳情是如何達成的,那就有待新一代的研究者們,從基因學、分子生物學、細胞學和電生理學的角度,去找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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