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國立成功大學
生命科學系
海洋生物及鯨豚研究中心 教授兼中心主任 王浩文
在新聞報導與社群媒體上,有時會看到關於鯨豚擱淺的消息。根據海洋保育署的統計資料,去年(2022年)在臺灣共有144頭鯨豚擱淺,其中還包括瀕臨絕種的保育類露脊鼠海豚。不知讀者是否了解,假如目擊鯨豚擱淺,應該採取怎麼樣的行動呢?若貿然地將牠們推回海中,是否真的就是協助牠們返回大海呢?實際上,萬萬不可這樣做。鯨豚天生就擁有導航能力,雖然造成牠們擱淺的原因對於科學家來說仍然是個謎,但學者推測擱淺的鯨豚可能是因為遭遇了生病、受傷等因素,此時若貿然將牠們推回大海,可能反而會加速擱淺生物的死亡。因此,發現擱淺鯨豚或海龜時,正確的做法是立即撥打118專線,國內的「海洋保育類野生動物救援組織網」(Marine Animal Rescue Network, MARN)就會隨即啟動,每個擱淺個案會由經過訓練的海巡弟兄與被委託之研究人員或團隊前往救助,並進行後續的照護和處理。
還有存活機率的鯨豚,會進行緊急救援、醫療、收容與復健相關的照料,但即便是已死亡的個體,對研究人員來說,同樣具有意義。2020年的臺東海灘上,出現了一頭巨大的鯨魚屍體,後續也證實了這個不幸死亡的個體為藍鯨。這是臺灣首度發現藍鯨擱淺紀錄,在當時媒體上一度引起討論。筆者作為國立成功大學海洋生物及鯨豚研究中心(以下簡稱成大鯨豚中心)的主任,在第一時間接手整個救援工作,救援團隊即刻前往擱淺現場。在本篇文章中,也將為讀者講述當時的狀況,並講解當民眾通報鯨豚擱淺之後,研究學者們能夠進行的研究與工作。
在講述發現藍鯨遺體的經過前,我們先來回顧臺灣擱淺生物救援發展的歷史。由於臺灣四面環海,常有生物擱淺在海灘上,為了方便統計擱淺生物以改善牠們的生活環境,相關單位也逐漸發展出一套成熟的擱淺生物救援機制。自1990年政府宣布「所有鯨豚類」皆為「保育類野生動物」以來,若在海灘發現擱淺的鯨豚,都需要通報主管機關。而主管機關則是依據生物擱淺地點而定,例如在臺東發現擱淺生物,那主管機關就是臺東縣政府。不過,當時政府尚未設立任何專門協助處理此類事件的專責單位,因此有些鯨豚擱淺事件,可能會委請公部門相關的農漁單位、學術單位、博物館單位或民間救難組織協助處理。筆者就讀成功大學生物系三年級(1992至1993年)期間,在臺南縣市的海岸,就發生了數件死亡海豚的擱淺事件,其中有兩次的擱淺個體尚未開始腐敗,對於研究來說非常有價值,當時筆者的導師王建平老師在接獲政府的聯絡訊息後,便與其他老師共同驅車前往現場,將海豚載運到成大醫學院的解剖空間進行解剖。
1996年11月,在當時行政院農業委員會的統籌下,各地方政府、海岸巡防署、消防局、學術研究單位、中華民國搜救總隊、民間保育團體及國內博物館等單位的長官、學者與先進們,共同成立了臺灣第一個全國性鯨豚救援處理系統:「中華鯨豚擱淺處理組織網」(Taiwan Cetacean Stranding Network,簡稱TCSN)。這個系統開始積極收集各縣市的鯨豚擱淺資料並進行統計,同時也建立了鯨豚擱淺的通報和處理流程。往後幾年,更集合了民間與志工的力量,並加入更多學術及政府單位,一同進行擱淺鯨豚的處理及後續的研究工作。
2018年4月28日,行政院推動政府組織改造,正式成立專責管理海洋事務的「海洋委員會」,同時將所有海洋保育類相關事務,轉移到其下轄的「海洋保育署」(以下簡稱為海保署)。在海洋保育類野生動物的擱淺處理及救援的事務上,海保署於2018年底到2019年初,曾多次密集地與專家學者進行討論及研擬,並將同是保育類的海龜也正式納入救援組織網中,成立了「海洋保育類野生動物救援組織網」(簡稱海保救援網;英文全稱為Marine Animal Rescue Network,
簡稱MARN)。
時序來到2020年1月25日發現藍鯨的那天。當時剛好也是農曆新年的大年初一,約在中午12:30前後,筆者接到海巡署東部分署第十巡防區管制官的電話,表示他們接獲民眾通報擱淺鯨豚的資訊,在臺東縣長濱鄉城子埔海灘,發現一頭死亡多時的大型鯨魚擱淺。待海巡同仁抵達現場照相與進行初步丈量,確定這是一頭體長超過20公尺的大型鬚鯨,令人心頭一緊的是,這一隻鬚鯨的頭部,在下顎關節與眼眶骨的前端,有一條粗尼龍繩纏繞其嘴部的基端。聽聞此消息後,成大鯨豚中心的工作人員隨即整裝待發,準備從臺南出發前往擱淺現場。
中心人員當日抵達現場後,仔細觀察比對了鯨豚身上的特徵,認為這可能是一頭「藍鯨」(Blue whale,學名:Balaenoptera musculus)個體,這個發現,也瞬間震撼了筆者的內心。藍鯨是世界上最大的動物,最大的個體體長可超過30公尺、體重可達180公噸。不過藍鯨巨大的體型並未讓牠免於人類的迫害。
在20世紀初期,那個尚未發展石化工業與石油產製品的年代,鯨魚的皮下脂肪,是當時最主要提供工業機械潤滑、民生照明用燈具與蠟燭的油脂來源。此外,鬚鯨身上具有特殊硬度與彈性的鯨鬚板,可以被用來製作成雨傘的傘骨、蓬蓬裙骨架或提琴上的部件等。那時的捕鯨業十分興盛並頗具規模,藍鯨體型大、游速快,因此一開始並非捕鯨業者的主要目標。但隨著科技發展,海上獵人的漁船開始能追上藍鯨,因此讓牠們在20世紀初期時淪為被捕獵的主要物種。不到半世紀,藍鯨全球的族群數量大幅下降,甚至瀕臨滅絕。根據文獻紀錄,當時臺灣也有商業捕鯨行為,1938年臺灣南部的海域曾捕獲一隻藍鯨〔1,2〕,但在此之後臺灣便完全沒有再與藍鯨這個物種有任何的交集。
全球的藍鯨族群數量並不樂觀。1926年,科學家預估當時全球至少有140,000頭成年藍鯨,但是到了20世紀末其「總族群」的預估數量則降至5,000至12,000頭,可說是近乎滅絕。在1984年全球禁止商業捕鯨後,2018年的預估顯示全球成年藍鯨的數量在5,000至15,000頭,總族群數量約在10,000至25,000頭,雖有比之前成長,但目前仍然屬於瀕危物種〔3, 4〕
在此之前,國內處理過最大型的鯨豚擱淺個體,是一頭在2004年於雲林臺西擱淺的成年抹香鯨(也就是當年在臺南街頭發生鯨魚氣爆的主角),其體長將近18公尺。由於當時該抹香鯨個體所漂浮的位置距離港口不遠,所以我們先利用船隻將抹香鯨屍體拖行至可進行吊掛的地點後,再將其吊到大型拖板車上。但是,這一頭藍鯨的擱淺地點是在細沙型的沙灘上,同時距離大型拖板車可以抵達的地點尚有不小的距離,因此當成大鯨豚中心抵達擱淺現場,確認鬚鯨的體長後,便在擱淺地點附近仔細調查地形和動線,迅速地評估我們可能可以採取的方案,同時聯絡不同的協力廠商,以便調配需要的重型機械和協助吊掛所需的附加設備與器具。在鯨豚中心同仁、臺東縣政府及數家協力廠商的通力合作下,於次日一早,我們便前往擱淺現場進行處理。
因為這一頭鯨魚體型極大,樣本又非常難得,為了在屍體腐敗之前將牠順利運送到解剖場域,筆者只得和時間賽跑。在負責統整與籌備所有資源的過程的同時,筆者也同步與海保署、臺東縣政府等單位的長官、主事者進行多方討論與評估,快速制定隨後的行動與計畫,規劃在通報的第三日,將鯨魚運抵位在臺南市成大安南校區的鯨豚研究中心,並從第四日開始進行解剖的作業。拖車需經過南迴公路,再經高速道路與一般道路才能抵達目的,路線較為複雜,但在臺東縣政府的幫助下也正式申請到路權,利用晚上的時間運送,於次日凌晨抵達。此外,由於運送可以選用的大型拖板車,其載台的長度只有15公尺,但這頭鯨的體長卻有20公尺。所以,在擱淺現場,工作人員還需要在鯨魚身體尾幹找尋適當的位置進行切割,再陸續地將佔有大部分體積與重量的前半段軀幹以及尾部,在多台重機械的協同合作下,完成將鯨魚搬運到大型拖板車上的固定作業。
由於工作量龐大,又是第一次在臺灣發現藍鯨擱淺紀錄,因此需要非常多學者與工作人員參與。任務進行的同時,海保署與筆者經過多方聯繫,集合了國內鯨豚界多位學者與其單位的學生、民間團體與志工,在擱淺通報的第四天(1月28日),開始於成大安南校區鯨豚中心旁,進行鯨魚的解剖工作。而牠的身分也在後續經DNA比對後確定為藍鯨。這一頭藍鯨還很年輕,據推測,此個體從死亡後在海上漂浮,到被發現在長濱海灘擱淺之前,應該已經過了數月。所以在解剖時,其全身的主要肌肉群已經徹底分解,完全不存在了。內臟部分除了仍有扎實結締組織組成的區塊還可以看到之外,也幾乎被完全分解了。再加上從擱淺現場的影像與解剖過程中的證據顯示,這一頭藍鯨頭部被粗尼龍繩纏繞之處,尼龍繩完全陷入頭骨上頷骨兩側,極有可能限制了牠生前嘴部的開合,進而影響其覓食能力。同時,牠皮下脂肪的厚度比健康的藍鯨薄,骨質也非常疏鬆,在結構上極易脆裂。種種跡象顯示,這一頭藍鯨在死亡前,應該是因為被那一條粗尼龍繩一直纏繞著,所以無法順利覓食,進而造成長時間營養極度不良甚至影響此年輕個體的發育。也因為如此,原本預計會花上一個星期的解剖任務,在第三天便完成全身骨骼與皮肉內臟的分離作業,骨頭部分也開始進入下一個階段的處理過程。這一頭藍鯨的胸鰭部分,評估其掌骨與指骨間中,軟骨佔有的比例仍然很多,再加上牠的胸鰭的重量與尺寸能夠放入斷層掃描機掃描,所得到的胸鰭細部影像結構,將有助於後續的研究、量測與標本製作。
從筆者接獲這一頭死亡藍鯨擱淺通報開始,就意識到,這次有別於過去臺灣的擱淺事件,甚至放在全球海洋保育界也是舉足輕重。除了在大年初一要如何有效率調配人力、財力與物力外,還有就是因為事件的獨特性、重要性與珍貴性。參與者們都高效率地進行任務,在和主管機關同步保持即時討論與提供正確訊息的同時,更力求細部規畫,以保證每一個步驟都能盡量保存樣本的原始正確資料,可供未來進行科學研究。在此之後,成大鯨豚中心團隊也花費了兩年多的時間,逐步地處理藍鯨骨骼,並將之維護在最佳狀態。
成功大學也與海洋保育署、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以下簡稱海生館)簽訂三方合作協議,並即將在海生館公開展出這副藍鯨骨骼標本。筆者在此特別感謝海生館撥出經費,對這一頭藍鯨標本進行相關研究,並在未來進行合作。希望讓這個將近一個世紀以來、臺灣唯一的一件藍鯨標本,可以將其在海洋保育和教育、科學研究、公共事務與全球合作等各個面向,有效的彙整與展示在社會大眾與世界的眼前。
在臺南市安南區成大安南校區內的成大鯨豚中心建物內,於2022年正式啟用的一個新的展覽與教育空間:南瀛海洋保育教育中心,可提供學校、機關與民眾,以團體的方式預約參觀。
南瀛海洋保育教育中心,是在海保署專案計劃支持下,設立的第一座海洋保育教育中心,相關介紹與預約資訊,皆在成大海洋生物暨鯨豚研究中心FB粉絲專頁的置頂精選資訊有連結,或掃碼QR Code到南瀛海洋保育教育中心網頁,進行更深入的了解。
❶
Matsuura, Y. 1935 Studies on the blue whale, Balenoptera musculus, in
the adjacent waters of Japan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its distribution,
migration and habits. Journal of Zoology 47(565):742-759. (In Japanese, 松浦義雄1935, 日本近海に於ける白長須鯨の分布及び習性に就て。動物學雜誌,47(565):742-759)
❷ 笠原昊 (1950) 日本近海の捕鯨業とその資源. 日本水産株式会社研究所報告, 4:
1-101.
❸
Cooke, J.G. 2018. Balaenoptera musculus (errata version published in
2019). The IUCN RedList of Threatened Species 2018: e.T2477A156923585.
http://dx.doi.org/10.2305/IUCN.UK.2018-2.RLTS.T2477A156923585.en
❹
Government of Canad a, Public Services and Procurement Canada.
Assessment and Update Status Report on the Blue Whale Balaenoptera musculus .
publications.gc.ca.2002-07-01.
https://www.sararegistry.gc.ca/virtual_sara/files/cosewic/sr_blue_whale_e.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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