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海生館出版中心 王玠文
繪圖 | 海生館出版中心 游文甄
攝影 | 海生館出版中心 林佳慧
「海洋無可預約,但是值得期待。也就是說建議各位,我們出海,先把期待放到最低,我們滿意度就會比較高。如果你覺得看看海也不錯,那滿意度就會百分之百;如果你覺得暈船也不錯,那滿意度就會百分之兩百。」
今日的海浪,讓人無法招架。我在船上想起廖鴻基老師說過的這段話,試圖壓抑著因暈船所產生的嘔吐感,想著這次出航的滿意度應該會奇高無比。「只要周遭數百公里內有低氣壓,持續的方向吹在海面,就會造成海水的上下運動,這個能量可以傳到非常的遠。所以我們船隻的上下起伏,來自湧浪。」賞鯨船繼續前行,浪頭一波高過一波,乘客們紛紛發出驚叫,但廖鴻基老師早已習慣海浪的節奏,不受干擾地向我們講解海上風景。
颱風前後,常會看到難得一見的「怪咪呀」,兩隻侏儒抹香鯨悄悄地浮上海面露出背脊,在大家還沒來得及看見牠們之前又沉了下去。但還好,大海今日沒辜負我們的期待,沒過多久,一群熱帶斑海豚出現在我們面前。「哇!看那邊!」船上的歡呼聲此起彼伏,大家紛紛拿出手機,企圖捕捉這群海上精靈的倩影。起先我們只看到寥寥幾隻海豚,後來牠們慢慢在船邊聚集,越來越多,像是炫技般,牠們有的躍出水面,有的以飛快的速度在水中潛行。
「我們現在看到的是熱帶斑海豚,牠們有鐮刀一樣的背鰭,嘴尖有一個白點,年紀大一點的海豚身上與尾柄的部位,會出現一些白色的斑點……,這裡的熱帶斑海豚大約有兩百隻,被海裡的魚群吸引過來。」廖鴻基老師說,「如果有必要的話,熱帶斑海豚可以跳得很高,像電線桿一樣直挺挺地沖出海面。」這段介紹,讓人想到《來自深海》中〈孩子們〉裡的「老斑」。故事中,名為老斑的熱帶斑海豚為了從漁人手裡解救同伴,廖鴻基筆下的角色用盡全身力氣一跳,終於引起賞鯨船的注意,成功趕走了漁獵船。
說到臺灣海洋文學,許多人都會立刻想到廖鴻基。他在30歲時上了漁船,從此枯燥的辦公室裡少了個安靜的文員,臺灣文壇裡多了個酷愛海洋的作家。從第一本書《討海人》到近日出版的長篇小說《最後的海上獵人》、以及短篇小說《魚夢魚》,大海帶給廖老師源源不絕的寫作靈感,儘管著作等身,但他告訴我們他的口袋裡,還是有許多尚未被書寫的主題。
我們問老師這樣持續出海並將所見轉化為文字的動力為何?他說:「我本身從小就喜歡魚、喜歡海洋,特別有了海上經驗後,就更迷戀那片海。那片海洋上的風景、那片海洋的生物,都讓我覺得是這輩子的第二口氣⋯⋯,這些海上經驗都會很想跟更多人分享。比如我今天看到抹香鯨,我就會很想跟朋友分享看到抹香鯨的經過。但是我的口語比較不會表達,所以我就用文字⋯⋯,在航程裡頭,你通常都會有感受甚至感動,那這些感受和感動都很想跟人分享。」「第二個是我覺得臺灣雖然是一個海島,但是是背對著海,大家還是畏懼海洋居多,對海洋不夠了解,也形成對海洋不知不覺的傷害。」
廖鴻基熱愛海洋,也鼓勵大家親近大海。從他過往的文字、報導與訪談資料中,都可以感受到他對於臺灣人身為島民卻「背對海洋」的氣餒與遺憾。因此,除了以文字與讀者分享海洋所帶給他的悸動之外,老師也付諸行動,不論是開創賞鯨活動風潮,又或是執行看似瘋狂的「黑潮101漂流計畫」(搭著塑膠磚組成的方筏,不靠機械動力,只靠黑潮帶動在海上前進!),種種努力皆是期望人們能轉過身來,認識這片美麗的大海。
今年廖老師也開啟了「拜訪太平洋抹香鯨π計畫」(以下簡稱π計畫),尋找抹香鯨的蹤影。隨著這幾年賞鯨活動盛行,賞鯨船船長透過彼此聯絡,每次發現鯨豚的時間縮短,這也讓賞鯨船有時間行駛到更遠的海域去,沒想到因此而提升抹香鯨的目擊率。抹香鯨是體型最大的齒鯨,常出沒在水深超過1,000公尺的地方,是哺乳類中潛得最深的物種之一,所以在海面上很難看到牠的蹤跡。不過,根據民間賞鯨業者的統計,2022年發現抹香鯨的機率為6.21%,在鯨豚目擊榜上排名第五。也因此,廖老師開始思考,會不會一年中的某幾個月裡,抹香鯨族群會固定到臺灣東海岸停留。
為了證實這個猜想,廖鴻基便發起為期三年(2023至2025)的π計畫,在每年2至10月展開調查。一般賞鯨出航的時間大概是兩小時,π計畫的出航時間則拉長到五至六小時,並培訓了一批志工「海幫手」,各自以文字、聲音、影像等方式記錄下抹香鯨的聲影。計畫名中的「π」有三種含義,一是代表海洋無窮盡的循環;二是代表抹香鯨露出海面的鯨尾圖案;三是臺灣東部面對太平洋海底地形圖案,也是計畫裡航線的規劃。航班也開放給一般民眾報名,除了讓大家以實際行動支持調查計畫外,參加的民眾也能在現場看到廖老師與海幫手們如何進行海上的調查工作,例如若水下麥克風收錄到鯨豚聲音,船上的民眾也有機會能一起聆聽。
廖老師告訴我們,「我們的陸地思維還是非常強烈,大家都覺得不要到海上去就不會傷害鯨豚⋯⋯,但就好像珍古德博士告訴我們的,沒有接觸就不可能有關懷。從接觸開始,你對牠感興趣,然後進一步的認識牠,才有可能走到關懷的層次,這是一個流程⋯⋯,只有真正到海上去才會知道如何用適當、尊重的方式跟鯨豚接觸。」
π計畫的航行時間有五個小時以上,有非常多的時間能和鯨豚「培養感情」。當船隻跟鯨豚互動到一定程度後,彼此的距離便會縮短,也因此雖然今年才是π計畫執行的第一年,但團隊已蒐集到許多難得的資料。廖老師表示這些珍貴的素材未來也會經過整理後公開給大眾使用,「不管是將這些資訊轉化為學術研究,或者是把它延伸為藝文作品,比如海洋文學的書寫、攝影、藝術等,我們都非常歡迎。」
提到東部出沒的抹香鯨,就不得不提到「花小香」。花小香是一頭雄抹香鯨,在賞鯨紀錄中,牠五年裡有十次來到東部海域,從尾鰭上的缺刻可以判斷是同一頭鯨魚。有別於其他抹香鯨,花小香會把頭頂在賞鯨船旁邊,以噴水氣的方式與船上的遊客打招呼。廖老師也回憶起約20多年前與一群抹香鯨初見的場景:「那算是我第一次看到抹香鯨,有一頭剛出生不久的寶寶,看起來就小小的,牠的家族整個下潛,但牠沒有。我們以為牠被遺棄,有點緊張,就跟著牠。沒想到跟了幾個鐘頭後牠的家族整個浮上來,所以牠們其實彼此都有保持聯絡。」「大概是因為這樣的陪伴,所以牠對賞鯨船不怕,以時間上來說,這頭鯨魚寶寶我懷疑很可能就是花小香⋯⋯。我有次在大概兩公里外看到牠,牠掉過頭直接衝過來,而且頭就頂在船旁邊。」
不過根據抹香鯨的生態,當牠長大後,便會離開母子群,與其它雄性鯨形成小團體。年紀越大,身邊伴隨的同伴越少,最後可能會離開生養牠的海域,獨自踏上環遊世界的旅程,也因此廖老師也好一段時間未曾看見花小香的蹤跡。拜能長時間出航的π計畫所賜,在今年的航行中,賞鯨船也發現有好幾頭跟花小香行為相似的抹香鯨,「從體型來說絕對不會是花小香,因此我們也滿欣慰透過這次的計畫,能有這麼可觀的紀錄。」廖老師在言談裡透露著欣慰,「有些小範圍洄游的鯨豚,對賞鯨船都已相當適應,甚至會主動到船邊打招呼。牠們也都在觀察與學習,如果這艘船沒有惡意的話,我相信牠們會越來越靠近⋯⋯。我們不拿標槍、我們不餵食、我們不會對牠衝撞,就只是停下來,保持距離做友善的觀察。我想這些都會讓牠們一次一次的願意縮短距離,願意靠近船邊,願意靠近人類。海上鯨豚這20多年來,我有清楚的感覺,那個距離越來越短。」
開啟π計畫,除了對海洋、對鯨豚的關懷外,或許還蘊含了廖老師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在失去墾丁海域的大翅鯨之後 *,如果臺灣還能去證實,有一群大型鯨是在東部太平洋這一側活動,對臺灣來講生態意義是非常大的。」提到π計畫為臺灣帶來的意義,老師的臉上展露出光芒,溫和的語氣中也充滿力量。
「如果這群抹香鯨的出沒被證實,我想在國際鯨豚界就會有一定的影響力,也有機會連接臺灣到國際社會。另外臺灣社會本身也亟需更多橋樑,才能轉過頭來看見海洋⋯⋯,未來東部的賞鯨活動或許就可以指明某幾個月是可以看到抹香鯨的,對於海上的觀光活動,或者海洋生態,對臺灣社會的海洋意識轉變,我覺得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里程碑。」廖老師說,「過去我們已經毀掉了大翅鯨,那現在發現太平洋抹香鯨,我們應該有前車之鑑。我個人是覺得要讓臺灣社會普遍知道我們擁有太平洋抹香鯨,用臺灣社會的集體意識來尊重這個新發現。」
「從1997年賞鯨活動開始,到今年第26年,我們可以看到臺灣社會對鯨豚是全然改觀的。從過去獵殺,到現在出海觀察,把牠們當朋友,我想這都是賞鯨活動帶來的,更重要的是讓臺灣社會不少人藉由賞鯨活動而出海,得到海上看臺灣的視角。一開始推賞鯨活動,一開始寫作,我也覺得一個價值觀的改變往往都要數十年、上百年的時間,當時我想這輩子瞑目以前都看不到大家欣然接受海洋。但是這些年的努力,特別是政府挹注資源開始推行海洋教育後就不一樣。民間社會有意識,政府才會改變並制定相關的政策,在這一點上我們回頭來看,從賞鯨活動、海上鯨豚調查、到今天,我們或許真的影響臺灣轉向的問題。」儘管推動海洋意識與精神的這條路任重而道遠,廖老師還是樂觀地相信,透過努力一切仍有希望。
「拜訪太平洋抹香鯨π計畫」持續進行中,或許有天,你也能在海上與抹香鯨不期而遇。也期待越來越多的國人能轉過身來,看見海洋的美好,讓「親海、愛海、知海」不再只是一句口號!
*根據紀錄,恆春半島海域曾有非常興盛的捕鯨業,從日治時期到近代,漁民常常捕獲大翅鯨,顯示臺灣可能曾是大翅鯨的繁殖地。可惜或許是氣候變遷、或許是人類濫捕,現今在半島海上已難再見大翅鯨蹤影。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